“这个牛秀琴,整天没大没小。”陈建军捏着那张纸,摇头苦笑。
母亲似乎也笑了笑,没吭声。
“坐嘛坐嘛。”陈建军垂下头,在纸上瞄一眼,又迅抬了起来。
母亲没说话,也没动。
陈建军“啧”了一声:“坐嘛!”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。
于是母亲坐了下来,不是沙,而是办公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。
棕褐色的沙扶手挡住了画面的左下角,除了一张侧脸,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,倒是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。
陈建军也坐了下来,伴随着一口长吐出的气。“这备案啊说到底也只是备案,哎,”他埋头签字,兀地又抬起头来,“上次去林城,那姓黄的(也可能是”姓王的“)没再耍横吧?”
“没有,屁颠儿屁颠儿的。”母亲笑了笑,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,衬领洁白。
“这老王八蛋,头长疮脚流脓的货,欠他妈弄,我……”法令纹生动地浮现出来,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,薄嘴唇抿了抿,终究又咧了起来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脸都憋得有点红,像二八少女开了朵娇羞的花。
母亲没搭茬,而是仰起了脸,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。少倾,她笑笑,轻叹了口气。
“斯文败类,不说他了,”陈建军放下钢笔,往前靠了靠,双手在巨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,“跟你说个正经事儿。”
“啥?”
“那个体育文化展基金你知道吧?”法令纹扬起,陈建军扶扶眼镜,“钢厂牵头那个。”
母亲只是嗯了声,似是有些迟疑。
“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。”
“不行不行。”母亲立马摇头。
“那有啥,”陈建军靠到椅背上,“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,再说了,现在剧团不是经济困难嘛……”
“那也不行,不合适。”母亲挎了挎包。
“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,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,你就说包大巴(听不太清,好像是)一天多少钱吧。”
母亲盯着书柜,没吭声。
“几十号人吃喝拉撒,那可不是开玩笑……”
母亲还是没动。
“凤兰,”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,“国企赞助文化展实属应该,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,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。”
“你以为这文化展基金是干啥的?它就是扶持文化展的啊。”
“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,我替你拿主意了,啊,回头填个申请表,走走流程,二十万也不多,先救救急。”
母亲垂头拢拢头,很快又仰脸笑了笑,她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
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。
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,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,创业多半如此,起初还好说,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,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,母亲硬摁着没让动。
“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,”陈建军笑笑,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,“我看连赵红妆……也赶不上你。”
母亲接过去,没搭茬,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。好一会儿,她问:“乐乐(音)在美国会诊咋样?”
“还行吧,”陈建军抹抹额头,又扶扶眼镜,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,“到底是美国啊,人家的技术领先咱们三五十年,治疗方案也多,啊,人性化。有个南加大的教授明了一种反射弧循环式渐进疗法,经临床验证,那是相当有效……”陈建军像打了鸡血,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,两手搁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转,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,他才又扶扶眼镜,跌回了椅背。
沉默。
半响他抬抬下巴,笑了笑:“确诊了,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。”
这次声音小了许多,伴着一丝喘息,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,瞬间干瘪下来。
母亲也轻叹口气,她似乎张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“主要是孩子太小,现在治疗有些困难,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,到美国,啊,澳大利亚去,让老外搞几个疗程。我说几个疗程哪行,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,哪能一蹴而就。”
“好在现早,医生也说了,咱们人类的可塑性那是相当强。”
“这个,啊,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。”
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,母亲不置一词,只是偶尔点点头,后来她笑笑说:“那还不错,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,起码啊,将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。”
陈建军揉着眼,半晌没说话。再戴上眼镜时,他叹口气:“是啊,是啊。”
好一阵都没人吭声。
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。
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,模糊而庞大,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。
陈建军抬头瞥了母亲一眼,又垂了下去。
我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。
“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母亲拢拢头,语气轻柔。完了她挎挎包,笑着站起身来:“那你忙吧,我有事儿先走。”
“这就走啊。”陈建军也起身,打桌后绕了过来。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,捋狗毛一样。白衬衣白得耀眼。
母亲嗯一声,消失在镜头前,接着是陈建军。开门声。很快门又关上,有点过于快了。我心里一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