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好又拨了一回,倒不是不死心,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。
就这功夫,奶奶也出了门。
再次站到客厅里时,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,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得颇为生动。
我一头栽到沙上,这才惊觉夏天来了。
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。
切根黄瓜,拌上蒜汁,倒是吃得惬意。
她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。
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,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。
“你也动动,”奶奶嗤之以鼻,“进屋开电视,挨沙就躺倒,这哪行?”
我将就着点了点头。她老顿时来了精神,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,“打拳、摸牌随你,平常哪有这么热闹”。
我保持惯性。
奶奶竟靠了过来,压低声音:“哎,上午谁来的电话?”
“没啊,就一同学啊。”我一下红了脸,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也被窥了去。
“行了,”她老声音提高八度,“你妈能知道,我不能知道?”
我搅和着凉皮儿,誓死不吭。
“林林啊,奶奶给你说,这媳妇儿呀——还是要找本地的。那谁家的二姑娘刚就在林子里跳绳,啧啧,贼俊!”
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痒。照这么下去,我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。于是我说:“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。”
“哪个台?老天爷啊。”
自然是平海台啊。
撸完管,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《走向共和》。
之后是广告时间,我一通乱捏,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。
确切说,是母亲跑了出来。
起初只是觉得眼熟,过了十来秒——待我再换回台时,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雅的女士就是我妈。
说来也怪,她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。
至于哪不一样,偏又说不出来——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。
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,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。
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,像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。
访谈内容嘛,不用说你也想得出来,评剧爱好,文化断层,初衷、现状以及展望。
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。
母亲着一件棕色西服,米色线衣托着修长脖颈,自始至终笑靥如花。
毫无疑问,在我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,那清远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。
栏目名叫文化来鸿,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。
除了母亲,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、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。
在一组日常排练的镜头中,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《花为媒》。
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间飞扬起来,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。
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。
如你所料,五一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——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,它被反反复复播了两三遍。
当然,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,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难分辨出来。
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。
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持,对评剧复兴的渴望,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展的信心,乃至“终有一天,伟大的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”。
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,不想画面一转,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楼。
关于红星剧场,画外音说: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,使文化生活的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,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,切实遵循了邓小平总设计师“一手抓物质文明,一手抓精神文明,两手都要抓,两手都要硬”的谆谆教诲;关于办公楼,画外音说:在文体局牵头,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,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落成。
其占地近两亩,共计十层,总建筑面积达6ooo多平方米,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。
市局文化馆办公室、市文联、作协、侨联、科协、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,包括市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期内落户于此。
看到这儿,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,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政府。
所幸没有——不是没有蹦出来,是没有感激涕零。
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,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。
当那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,我实在有些惊讶。
就这鸡巴学校竟然开口一百万。
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