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已黑透,四下明灯高悬,祝岁的炮竹声此起彼伏。
炉炭已凉,车内渐有了寒意,仆从却不敢出声催促。
不多时,那紧闭的侯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,却有一名婢女迈着整齐碎步提灯而出,隔着马车行了礼,恭声道:“侯爷与夫人请相国入府一见。”
车内,严相国眼神一聚,不及仆从有动作,便立即打起车帘快步而出。
令其入府一见,是申屠夫人的决定。
年少时存下的心意总是过于鲜亮,这明亮颜色很难完全褪去,又因失而复得,便更添了几分固执。若是真能见上一面,亲眼看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,或许也就死心了,不必再这样长久惦念。
但只是一见,而非相见,申屠夫人不敢让女儿的情绪有太大波动起伏,更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会损伤女儿自尊的反应。
冯珠的居院后门推开,连接的是一座园子,园中有一水榭,水中养鱼植荷,水榭亭四面垂着竹帘轻纱。
每当夏日时,冯珠最喜在水边乘凉看书,这座亭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。
此刻水榭内未曾点灯,竹帘卷起,亭中人仅隔着一层如云似雾般的轻纱,见到了那道分别了十余年的人影。
那人影极为纤细,即便系着狐裘也难掩瘦弱,侍女扶着她走得很慢,却依然可见她有一条腿行走有异。
纵隔着这一层云雾,亦可见那张脸已不复青春,华灯映照下,她的面容是斑驳沧桑的,整个人犹如水榭下的一支冬荷,脆弱干枯,只剩一截荷茎还在支撑着,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垂坠寒水之中。
那张斑驳面容上的神态,却是截然相反的怔怔天真迷茫,她在探首往亭中的方向看,试着问:“阿母,谁在亭内?”
这声音怯怯,虽疑惑却不敢擅自上前探究。
严相国脚下险些迈出去,被一旁的鲁侯伸手拦下了。
申屠夫人面向那昏暗的亭子:“料想是你阿父在。”
听闻是阿父,冯珠想要上前,申屠夫人抓住了女儿衣袖:“别去了,临水处结了冰,又冷又滑……咱们就在这园子里看看灯,好不好?”
冯珠听到“滑”字,立即将那只跛脚收回了。
只是转身之际,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,忽然问:“阿母,严劝山为何只送东西,却不见人来?”
严相国名严勉,字劝山。
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,本已临到议亲之际,冯珠此刻的记忆显然停留在那时。
听到这一声少时称呼,亭中同样早已不再年少的严劝山眼底猝然现出一点泪光。
“我想起来了,她们说今日是正旦……那想来他回弘农郡本家去了。”冯珠喃喃着道:“阿母,前几日我与他刚吵了一架。”
申屠夫人顺着她的话问:“为何事吵嘴?”
“我画了面靥,是最最时兴的鸟靥。”冯珠停下了脚步,认认真真与母亲掰扯这件小事:“我对镜描画了许久,他见了我,却说好似两只蚊虻被拍死在了我脸上,让我快快擦掉,否则他才不与我一同出门踏青!”
所谓鸟靥,是指先将涂白后的面颊两侧晕染出两团淡红,再于其中描画出两只对称的飞鸟,鸟儿画得极小,又是青黛色,确实极考验手艺。
冯珠被如此取笑,好几日未再理睬对方。
年少时的小小怄气,她记得却很清楚,虽说时间全盘错乱,此时说起仍有些气愤,可见耿耿于怀。
亭中的严相国闻言不禁一笑,眼眶内的泪水却已蓄满了。
“他懂什么鸟靥,也敢说三道四……”申屠夫人陪着女儿往前走:“对牛鼓簧,下回我儿再不画给他看了。”
冯珠笑了一下,点点头,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一旁,转而被前方挂着的一盏花灯吸引了。
那花灯以竹为骨,以帛为皮,做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模样。
这只被点亮的虎灯看起来威风堂堂而又有几分不自知的憨气可爱,冯珠只觉亲近极了,她伸手指道:“阿母,我想要那只灯!我要带回去给,给……”
她话语突然滞涩,神情疑惑,她……要带给谁?
再看那虎灯,冯珠的眼睛忽然惊惶躲避起来,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,佩察觉到,赶忙将她扶紧:“女公子!”
却已是来不及了,冯珠毫无预兆地痛苦喊叫挣扎奔走起来,尖叫声传入亭内,严相国忙要上前去,却依旧被鲁侯拦下。
“这是常态,相国。”鲁侯语气凝重地告知他。
严相国眼睛一颤,紧紧反攥住鲁侯的手臂。
若是常态,那究竟是受下了多少苦痛折磨?
冯珠彻夜未能平静,她缩回到屋内榻中,外面的炮竹声响了多久,她便哭了多久。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,她自己也说不明白。
正旦之后,正月过半,待到正月十五日,自东莱郡归来的一行车马匆匆入了长安城。
鲁侯夫妻二人在冯序的陪同下出了府,去见那个即将要往仙台宫去的孩子。
今日仙台宫中设下了醮坛,凡身负天机星机缘者皆要参与,耽搁不得,这个孩子无暇赶回侯府相见,需尽快往仙台宫去。
自马车中走下来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孩,大约是因在海边渔村生活了许久,日晒风吹之下肤色微黑,生得一张微圆的脸,眉眼漆黑有神,神态几分忐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