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孤深已经习惯与外公并肩了。
空旷的贤良资料馆戏台,是他们常常相遇闲谈的地方。
外公说:“爸爸和妈妈是不一样的,这些突然变成父亲的男人,大多数自己的人生都过得迷茫,他们面对孩子,只学会了模仿自己的父亲。”
他们不必经历痛苦,也不理解痛苦。
鲁莽的学着自己严厉、凶恶的父亲,照本宣科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。
“阿深,他没有不爱你。”
外公总是怀着一颗仁慈的心,替他的父亲解释,“他只是愚蠢迟钝,误以为自己严厉的管束,就是最好的爱。”
独孤深抱着膝盖,蜷缩成安全的姿态,歪着脑袋,一瞬不瞬的看着外公。
那一刻,他不在乎父亲的爱,也不在乎遭受过的失望。
他只是想向外公倾诉:
“外公,他们说我是克亲命,才害得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。”
宽厚的手掌,再度抚上独孤深的脑袋。
外公温暖的掌心摩挲着他的头发,似乎驱赶了他的悲伤。
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你也没有克他们。他们的去世不过是命数到了这里,不能再陪你往前了。”
外公藏在厚重眼镜背后的视线,永远如声音一般温柔。
“我们其实很像,在我很小的时候,也被人说过克亲寡命。”
他叹息着翻找出自己的过往,去安慰独孤深这样的孩子。
“我刚出生,亲生父母养不了我,将我丢在了街上,我是被后来的父母捡回去的。有了我之后,他们疲于生计,家里却依然不好。”
“先是我的祖父去世了,接着是外祖母,然后是表亲堂亲,一年接一年的丧事,也顾不上好好的道别。”
“街坊邻里都说,我克亲寡命,叫我父母丢掉我,养不得的。”
“可我父亲说,他信命也就拗不过命,不信命又何必要怕命,仍是要养我,于是给我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。”
铭书。
亦然是铭记不忘的命数,得把握在自己的手中。
外公讲述的时候,笑容灿烂,显然拥有极好的父母,度过了极好的一生。
他说:“可惜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穷了,连多吃一碗饭,都变成了奢侈。后来我父亲好不容易去做了商行的账房,以后的日子总会好上许多,家里有了一些余钱,我能去读点书,运气不错的考进了大学,又留校做了教师。”
“家里好了起来,时代好了起来,虽说比不上现在,一年到头总能攒出一身新衣服,吃上点儿荤腥,我现在想起来……”
他笑出声,“仍觉得那是极好的一段人生。”
“后来你都知道啦。”
外公说着再苦的时日,都带着怀念的笑意。
“我走错了路,我害死了人,父亲也在那个时候上了吊,母亲投了河。我没了家人,我也没了家。”
“阿深,我也和你一样,曾经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了,又浑浑噩噩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阳。”
外公的话语,总是带着宁静平和的劝慰:“可是你看,我这般没有家、没法活的人,也活到了六十三岁,变成了皮肤枯槁,头发花白的老头子。”
“要不是我年轻时候,没能养好身体,活到八十、活到九十都是轻松的事情。”
外公说着自己的过去,试图唤醒独孤深的期盼。
“阿深,你只是太年轻,觉得太多事情都跨不过去。可我老了,我跨过了很多事,看见了很多未来,我等着大家发现——”
“司净拍了一部好电影,选了一位好演员,给大家带来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礼物。”
“阿深,相信我,你将会成为了不起的演员。”
独孤深将头埋进膝盖,不希望外公看到他哭得满脸通红的丢人模样。
“了不起的演员”,这样的期盼他曾经听过。
他的爸爸妈妈,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,舅舅姑姑,都给他送过这样的期盼。
他想,这样善解人意,看破世间苦难的人,才是最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。
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山里。
独孤深重新抬头,已经定了心,不再反驳。
他只是说:“外公,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导为什么选我。”
他惹人厌烦,令人唾弃,即使是在宿舍,也不是室友欢迎的那种人。
有他在,大家都过得小心翼翼。
他一回宿舍,里面的笑声会戛然而止。
他做个什么,背后的聊天都会压低声音。
“我在宿舍里,或者说在学校里,就像一个潜在的自杀者或者杀人犯。”